写给阿生的一封信

中文204雷炳华

阿生：

见字如晤。

距离我离开申城已经三个多月，不知你可否安好？身体可无虞？入凉秋之后，每个冷月清明的夜晚是否得以安睡？

开学以后，我来到了新乡，每日漫步在北国的银杏飘黄，和怀抱几本书籍的学生擦肩而过，和北下的西风抢夺余存的温暖；待银杏落尽时，依稀可听见枝干里来年春天的呻吟。

这个时候想起申城的往事，就好像淹没在官渡河中的历史，落寞无息。

你也知道，我是个执着于石头开花的姑娘，幼时你就总说我一身稚气，脱不去；而今我已过及笄之年，二十奔后的日子不再遥远。我依旧执着，不过已无孩童气，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语，可能就是“矫情”或“长情”。我知道的，阿生，你不懂这些。

因为相伴我长大的那些日子，你从不关心石头，不关心花，你只守着你的那一捧泥土、那一方园圃，对了，再加上一个只执着于石头开花的我。

阿生，我是幸福的，得你看顾十几载。老实说，我们相伴的日子，是我一直渴求的平实和充足，无关失去，不在乎拥有，只是好好地在我们热爱的土地上享三餐过四季等明年。

就这样慢慢长大吧，我还是习惯跟在你身后，做独一无二的小尾巴。阿生，你是个做了许多年的大人了，待人视物比我熟稔，所以你知道，小丫头最听你的话，一直如此。

落日的傍晚，闲暇总是在做完活之后，你守在一锅未熟的白粥前，教我向往以后的好日子。你会说，小丫头要多识字，要好好学习，将来去大城市。

是的，你总要我去大城市，最好去北京，红旗飘飘的。你从不让我待在这儿，待在这个地图上叫不上名的小村庄。

你要我和父母去城市生活，去上规范的学校，然后成为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标准的人才，这一直都是你对我未来好日子的定义。可是，阿生，我想要的好日子和幸福一直都很简单，也不遥远，我要有你，有你在我的好日子里。

我不说出来，不敢让你伤神，好像我从未见你难过。如果夜夜睡不着时一地的烟头算作伤心的话，那十岁以后我连一地烟头都看不见了，我总是看不见你的忧愁。

因为伴我入眠的，成了喜羊羊、美羊羊和小灰灰，成了问天、问雅，成了我无法直视你沉重叹息的无知与快乐。

阿生，我该非常关心你的。关心你八岁那年扔向屋顶的落牙有没有腐掉或生长？关心你十二岁那年在河里嬉戏的游鱼有没有抓进鱼篓？关心你十八岁那年动心的姑娘是不是和你牵手一生的人——我的祖母？

而我更该关心的，是你有了后代的下半生，是无限忙碌、操劳又从不言语的一生。

可我卑劣至今、胆小如昔。我顺着你浓密的发丝一路生花，直到你丛生白发；我找不到你那口大嚼牛肉的牙，只在饭间稀疏地听青菜叶子在你嘴里一下又一下；

阿生，我好难过，在时光和你的这张答卷上，我一直做错，温暖不了时光也追不上正老去的你。

不提往事罢，你见不得小姑娘落泪，即使两地相隔你无法看见。

昨日你来电了，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小事儿，就同幼时我拽着你一样，在瓜地里啃一堆或甜或涩的瓜，饱了就在夏日的树荫下一躺。等你锄好杂草，等你发现假寐的我，就来轻拍小丫头圆圆的脑袋，揩揩手，背我回家。

在你的背上，我的脚尖挑逗过路旁不息的狗尾草，也大胆同酡晕的晚霞对话，不哭、不闹、不高声大笑，憋红的小脸儿蹭着坚实的后背，温暖如春。

阿生，你不识字，看不见一个孙女对祖父深深的眷恋和想念，你只偶然听见我的声音，听着我口里你规划的好日子。我讲给你听，一字一句。我说最近我有在好好努力，有在学习，我有在认真让你在我们的好日子里。

可你只道平安，你只说平安就好，平安就好！

还有什么东西比规律永恒，比时光清晰，比情深更难逾越？大概就是正衰老去的阿生。

而我无可奈何，无能为力。每一次需要我陪伴的时候，我总要为了阿生规划的好日子和幸福的未来挥一挥手，向远处走去。

其实想起来我挺愧疚的，我关心不到阿生的生活，甚至我正在脱离他的生活。唯一弥补的方式，也只有夜深对月，想念着我的村庄，和阿生一起的村庄——绿荫环绕，白杨参天而立，晴天的时候阳光从叶丛中漏下来，漏到潺潺的河水里，斑驳的光影追逐着游鱼。

阿生，我从未忘记你，未忘记你的前半生，包含你的沉默、喜悦和闪耀；未忘记你有后代的下半生，早起晚睡、风尘仆仆、勤勤恳恳、朴朴素素、一尘不染。

阿生，你真不容易，我白发苍苍的祖父。

我抬头看看天，已经要傍晚了，我望着依偎在银杏树旁的小花，恍惚看到了我的阿生朴实坚毅的笑容。

还有两个月我应该就回申城了，勿念。

丫头阿华

2021年11月1日